閱讀測驗--0180110畫的哀傷 @ 數位閱讀與測驗

畫的哀傷

很少有小孩不喜歡畫畫，我從孩提時就非常喜歡畫畫。

因為我喜歡，所以畫得特別好。除了畫圖，還有數學，同學中沒有人比得上我。我刻意和他們比較這兩門學科，多少有點競爭的意味。我喜歡畫畫是出於天性，獨處時總是畫個不停，聽起來好像我的個性極為溫順，其實我在班上是出了名的搗蛋鬼，連校長都應付不來，常用退學恫嚇1我。

我的調皮和數學全校第一，但我最喜歡的畫畫，卻被一個叫志村的傢伙超越了。志村的其他學科都是二流以下，唯有繪畫上的天分無人能及，只有我可以和他一較高下。

志村皮膚白皙，柔和得像個女孩。我雖然也是個美少年，但粗暴傲慢、喜歡吵架，儘管考試成績總是獨占鰲頭2，老師卻常常責備我的高傲自負，同學也討厭我的盛氣凌人。總之，我在學校的人緣極差。

我覺得大家故意讚美志村的圖畫第一，是想挫我岡本的銳氣。志村的圖畫有時未必那麼出色，大家還是極為讚賞，而就算我畫得再好，也不會有人誇獎。儘管還是個孩子，為此，我心中忿恨不已。

某日，學校要舉辦學生作品展，作品以書法、繪畫為主。我也打算提出作品和志村一較高下，刻意畫了一個巨大的馬頭，因為這個題材是一般少年應付不來的。我抱著打倒志村的雄心壯志，每天回家就關在房間裡看書拚命臨摹。而離我家不遠處有個馬廄，我常去觀察馬的輪廓、陰影，思考如何運筆。我確信這次比之前畫得好很多，也會贏過志村過往的作品，即使老師和同學再不公平，這次他必定會被我的實力壓倒，我鐵定可以獲得大勝。

因為展出的作品都是在家中創作，所以大家都祕而不宣，沒有人知道誰畫了什麼，尤其志村與我更是保密到家。因此，我在畫馬的時候，心裡經常猜想：志村畫的究竟是什麼？

作品展當天，一大早就湧入了數百名的學生及其家人來參觀。在學生中，心情最激動的大概就是我吧。展覽室並排懸掛著兩幅大畫，前面擠滿了觀看的人。那兩幅大畫當然是志村和我的作品。

一看到志村的畫，我驚訝萬分。他畫的竟然是哥倫布肖像，而且還用粉彩筆作畫！學校原本只教鉛筆畫，沒教過粉彩畫。姑且不論畫得好壞，單就我不曾想到用粉彩畫這件事，便大為遜色。鉛筆畫不管多巧妙，終究敵不上粉彩畫的色彩繽紛。不論是主題或色彩，我的就像小孩畫的，志村的才是真正的繪畫。即使臉皮再厚，我也不敢說自己的畫作比較好了。原本就崇拜志村的那些傢伙，看得直歡呼：「馬固然不錯，但哥倫布更勝一籌啊！」

我衝出校門，也沒回家，眼淚怎麼也停不下來。我不甘心，覺得很沒面子，一路跑到河畔，撲倒在草叢中，捶胸頓足3放聲大哭，這還不夠，又起身抓了石頭四處亂丟。

在撒野發洩的當下，我依然忍不住想著：那傢伙什麼時候學會粉彩畫？是誰教他的？哭鬧一陣後，心情稍微平靜，也覺得累了，不知不覺躺下來，仰望湛藍的天空，聽著潺潺的流水聲，微風拂過嫩草，捎來春天的香氣，輕撫我的臉龐。瞬間，一個念頭閃過：對呀，我也可以用粉彩筆畫畫看！於是我急忙回家，徵得父親同意後立刻買了粉彩筆，提著畫板又衝出家門。

這是我第一次買粉彩筆，完全不知如何使用。之前看過幾次粉彩畫作，那時覺得自己能力不夠畫不出來，不敢嘗試。但我想：既然志村能畫，我也可以畫得來吧！

再度來到河邊，我首先想到的是畫水車，因為以前曾用鉛筆畫過，改用粉彩筆來畫應該不難。爬滿藤蔓的老舊水車，半隱沒在茂密的樹林間，我覺得是很有意思的題材，於是沿著河堤往上游走，想從對岸畫它，卻赫然4發現已經有一個少年坐在草叢中，正對著水車寫生。走到距離約一百公尺的地方，我一眼就認出那是志村。他專心作畫，似乎沒有察覺我的到來。

「唉！想不到他也來了！為什麼總是搶先我一步？真是個討厭的傢伙！」我越想越氣，卻不甘心就此折返，只能默默凝望著他的背影。

他全神貫注地作畫，上半身露出草叢，畫板靠在彎起的膝蓋上。河畔柳樹的陰影從後方籠罩他全身，陽光透過柳葉，輕輕灑落在他白皙的面頰及肩上。這下有趣了，就來畫他吧！我坐了下來，把志村當作寫生對象。神奇的是，當我揮筆作畫時，居然把先前對他的憎恨完全拋諸腦後。

他抬頭看看水車，又低頭看著畫板，臉上不時浮現出愉悅的笑容。每當他微笑，我也禁不住跟著微笑。

這時，志村突然起身轉向我。他帶著柔和的微笑，問：「你在畫什麼？」我說：「畫你啊！」

「水車我已經畫好了。」

「我還沒有畫完。」

「是嗎？」志村說著，又坐了下來。「那你就繼續畫吧！我正好可以趁機修一修畫稿。」

我再度動筆畫了起來，畫著畫著，我竟忘了他有多麼討厭，反而覺得他越來越可愛。好不容易畫完，我大叫：「畫好了！畫好了！」

志村來到我身邊說：「喔，你也用粉彩筆畫啊！」

「這是我第一次畫，畫得不好。你是跟誰學粉彩畫的？」

「跟不久前從東京回來的奧野先生學的。才剛學，畫得不怎麼樣。」

「那幅哥倫布畫得很棒啊！我都嚇了一跳！」

此後，我們建立起好交情。我打從心底佩服志村的才華，他原本就是個溫和、穩重的男孩，把我當成獨一無二的摯友，與我非常親近。我們經常帶著畫板，走到山林裡寫生，次數多到數不清。

不久，我們到縣城讀中學，必須到學校寄宿。寄宿的城鎮離我們村莊有二十多里，坐車反而要繞更遠的路，因此我們寒暑假都結伴走回家。這二十多里全是山路，沿途有山谷、溪流、深淵、瀑布、村落與孩童。清晨時離開宿舍，傍晚回到家門。途中我不停思索著，如何將眼前的美景畫下來，志村也一樣。兩人忽前忽後地走著，不時坐下來用鉛筆寫生，渾然不覺時光的流逝。

幾年後，志村因故輟學回家，而我則到東京遊學，兩人便斷了音訊。匆匆又過了四、五年。來到東京後，我已不作畫，只偶爾去欣賞名家的畫作，藉以滿足自己對畫的喜愛。

二十歲那年，我回到久別的故鄉。偶然看到儲藏室裡的畫板，就想起好久不見的志村，急忙打聽，沒想到他竟然在十七歲那年就病故了。

事隔多年，我重新提起畫板出門。故鄉風景依舊，但我不再是從前天真的少年，不只增加了年歲，而且人生問題、生死問題都深深地困擾著我，因此面對同樣的大自然，就有了截然不同的心境。我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哀愁，心緒無法平靜。

時值盛夏，我提著畫板卻無心作畫，獨自漫步到以前和志村一起寫生的野外。黑暗中也有歡欣，光明裡也有哀傷，我拉低草帽的帽簷，望著遠方的山丘、近處的樹林，在耀眼陽光的照耀之下，這景色叫人目眩神迷5。我不禁流下淚來。

注釋（P163）

1恫嚇：恐嚇。恫，音ㄉㄨㄥˋ，恐懼。

2獨占鰲頭：相傳科舉時代考中狀元者，站立在皇宮殿階前的石雕巨鰲（大鱉）頭上迎榜。後指在競賽中獲得第一名。鰲，音ㄠˊ，一種海中的大龜。

3捶胸頓足：形容極為悲憤或悔恨的樣子。

4赫然：吃驚的樣子。

5目眩神迷：形容所見情景令人驚異。眩，音ㄒㄩㄢˋ，眼睛昏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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